《閒語》──動畫評論系列

［劇透，請斟酌閱讀］
【本文以敘事為主、個人為輔的方式寫成此次評論】

　　「人生到底是甚麼？」

　　看完《秒速五厘米》後，它竟是拋出了如此難的問題給我。

　　有人曾言：「《秒五》看哭的人，都有故事。」說不得，我是個沒有故事的人，所以在看第一次時，我非但沒看懂，連一點感覺也未收穫，更別說看到哭了。當時我心中所想的是：「明里跟貴樹兩人不是很好的嗎？怎麼突然就變這樣了？」於是我無語地愣著，對這結局實在困惑，令我百思不解。

　　「可說不定是我看不懂吧？」因為太多人讚譽本作了，這使我覺得看不懂的我是個異類，於是我再去看了第二遍，這一次我同樣愣住了，但這是因為我看懂了──於是我感到惆悵，這悲傷的心情便一直久久不去了。

　　《秒速五厘米》（下稱《秒五》）在畫質精緻度上給人的感覺是「近乎驚奇」的，動態細節的處理十分驚人，甚至被人稱作「可以直接截圖當桌布」，這與其導演「新海誠」有很大的關係。在動畫的精緻度上，新海誠可說是絲毫不馬虎，如說「櫻花」、「鐵路電車」等背景上，他的光影處理技術令人難以望其項背，電車的光影流動、地板反射的光、霓虹燈、星辰天空，每一幕中的每一秒無不帶著一種極似抽象的朦朧美感，使得《秒五》整劇無時無刻均不散發著一種淡淡的哀傷或美感，光是在「畫風」的藝術上，我認為就有著極高的價值了。新海誠，名不虛傳地就是一個擅「以意象描繪心境」的高手。不光是導演，連原作、劇本、作畫、音響監督均是由他一手包辦，正因如此他才被人稱為「動畫圈內的工作狂」。無論在態度上或者實力上，皆令我對新海誠導演十分地敬佩。

　　《秒速五厘米》分為三個情節：〈櫻花抄〉、〈太空人〉和〈秒速五厘米〉。

　　〈櫻花抄〉中，述說的是貴樹與明里之間的感情，他們雖彼此喜歡，卻無法結為連理。〈櫻花抄〉令我感悟到：人生往往就是錯過了一些事，才造成了微妙的擦身而過，實在造化弄人。故事一開場，便用了一種極為文藝的方式點題。「吶，據說是每秒五厘米。」明里說道：「櫻花花瓣飄落的速度，每秒五厘米。」同時，也為後面埋下了伏筆。明里說完後，突然跑到了軌道的另一頭，並跟貴樹許下了未來要一起賞櫻的約定。

　　升上初中後的冬天，貴樹要轉學了，而且是要轉到距離明里更遠的地方，所以他決定與明里相約見面，但是不料當天卻下起了大雪，導致電車整整誤點了四個多小時。這四個小時的停滯，每一秒對貴樹來說都是折磨，心幾乎快炸裂了。而過程中，貴樹將情書拿出來時，卻又被無情的狂風給吹走，飄到了不知處的地方，同時象徵著，命運的無情捉弄。在未見到明里之前，貴樹其實還對明里的愛處於一種「未知數」，但那種愛意卻在不斷地等待和煎熬中，慢慢地強烈起來，而到等待室看見明里還等在那裡時，這種愛意終於潰堤而出，兩人喜極而泣；這同時也展現出了兩人，打破了空間與時間的阻撓，並各自遵守了彼此的約定。

　　何謂「秒速五厘米」？便是櫻花飄落的速度，「你不覺得這很像雪嗎？」明里在當時也同時說出了這句話。兩人離開車站後，便雙雙走到曾在信中提過的櫻花樹下，而明里又說出了曾在一年前說過的那句話：「吶，不覺得很像雪嗎？」而這一瞬間，兩人彷彿抽離了時間或空間，而進入到了那以前回憶當中。然後，兩人互視了幾秒，貴樹吻了明里，一瞬間貴樹便透過明里的唇，明白了「愛」究竟是甚麼？這一吻，或許也履行了小學時兩人的約定，「明年也能一起賞櫻就好了呢。」並以「信中所提及的櫻花樹」跟「雪花代替花瓣」，吻代替了賞櫻。

　　最後兩人分別時，貴樹沒有將情書飛走的事告訴明里，所以我認為人生也就往往這麼一瞬間吧？因為雖然明里也將包包中的情書拿了出來，但她卻沒有交給貴樹，兩人並未明確地將自己的感情告訴對方。所以明里將情書給留了下來，同時又埋下了一個伏筆。

　　第二話〈太空人〉中，以高中生澄田花苗的鏡頭與視角，描述著自己喜歡上的對象遠野貴樹、卻一直無法說出口的內心描寫。

　　貴樹轉學後，他與明里還繼續著他們的「筆戀」，但升入高中後，兩人逐漸斷開了聯繫，後來貴樹就沒有再收到明里的信了。之後貴樹開始用手機寫起了「無收件人」的短信，這或許也影射出了兩人的命運：他們終究是無法在一起的。同時象徵著，雖然隨著時代的變遷，人們的溝通管道書信轉為手機的信件，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也不再被時間與空間所限制，可就算如此，心底還是多了一層隔閡，也就無法將彼此的想法傳遞出去了。

　　花苗喜歡著自己的同學，這是情竇初開的青春期少男少女們的煩惱，但同時她卻又面臨到了高中生皆會面對到的升學問題。花苗的煩惱便是我們曾經皆擁有過的煩惱，但同時她還有一種特殊的煩惱：「為何衝浪總是無法乘上去？」而教她衝浪的姊姊則說：「還是不要這麼煩惱比較好，到時候肯定能乘上去的。」同時姊姊也不理解花苗為何要如此著急。果然，花苗又靜靜地說了一句：「這樣下去，直到畢業都說不出口。」她將衝浪視為「目標」，這包含了兩種涵義，其一是對「自己的肯定」、但其二才是最重要的：「向貴樹告白的機會」。於是花苗不斷地努力，好讓自己能「名正言順」地跟貴樹告白，這也正是為何貴樹在誇獎她衝浪很努力時，她會如此高興，因為有了貴樹的誇獎，便等於同時肯定她的兩種目標。

　　下課後，花苗總是設計一些情況，她總是故意不去搭乘姊姊的車子，而是靜靜地躲在校舍後面等待貴樹來車棚，好能夠多跟貴樹接觸。我看了不禁會心一笑，因為我彷彿也從花苗的身上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。「若我像狗一樣有尾巴的話，此刻一定掩抑不了心中的喜悅而使勁搖動著尾巴吧？」花苗想著，並一邊安心著想著「幸好我不是狗」，並驚訝著自己的愚蠢。「即使如此，和遠藤君回家的路上也是很幸福的。」貴樹跟花苗下課一起回家時，總是會去便利商店，我想這次數大概很多次了，因為店員曾經在一句對白說道：「總是謝謝妳一直的光顧。」而去便利商店時，貴樹總是買一樣的飲料「種子島コ─ヒ─」（在35:30的分鏡有特別拍到），花苗便會說：「遠野君，你又買一樣的了。」接著她在挑飲料時，卻又總是想何貴樹挑一樣的，，這是為什麼？因為這便如同一種「投射」或者「信仰」一般，傳統的迷信想法，雖然花苗與貴樹未在一起，可跟他挑一樣的飲料便像跟他成為了情侶一般，而且說不定真能成為情侶，這是多麼令人心跳加速的事啊。但花苗卻又因為不知害怕著甚麼，最後總是故意挑了不一樣的飲料，很典型的青春期少女胡思亂想。

　　後來花苗看到了貴樹又在發短信，在暗戀中的人眼裡，對傾慕之人舉手投足之間的小動作總是會特別敏感，並會一一收進眼底當中。每當花苗看見貴樹在傳著不知道傳給誰的短信時，她總會忍不住這麼想：「若這短信是發給我的就好了」隨之而來的是一陣心痛浮上，然而她並不知道，貴樹的收件人是空的。這會不會也是人生的一種呢？花苗正處於一種人生的交叉點，不管是姊姊教他的衝浪也好、貴樹的事也好，她仍然不清楚，我們所經歷的戀情不也是如此嗎？

　　貴樹對花苗總是很溫柔，我認為這或許是貴樹對自己的一種補償吧？因為他當年在明里轉學時，他卻連一句溫柔的話都沒有說出口，所以他才決定將此溫柔轉移至他人身上。但雖然這份感情很好，卻也令花苗感到害怕與痛苦。「他好溫柔，有時，甚至溫柔到讓人想哭。」但是只要一看到貴樹的臉又會幸福起來，心情甚是矛盾。

　　她連明天要做甚麼都不清楚，但其實貴樹也是一樣的，貴樹也不過是在做他能做的事罷了。「原來是這樣。」於是花苗了解後，當姊姊再問她：「花苗，妳志向決定好了嗎？」花苗便回答：「還沒，我果然還是不清楚，不過沒關係，我決定了，一件一件從能做的事開始。」而得到了解答的同時，隔了半年之久，花苗也乘上浪了──這同時意味著，她要向貴樹告白了。當天剛好也有一對情侶告白，她非常高興，因為今天她也決定要告白，且若不在乘上浪的今天說，恐怕今後也說不出口了，到便利商店時，她也終於買了跟貴樹一樣的飲料，象徵著她已下定決心。

　　但在緊要關頭時，花苗拉住了貴樹的衣服，卻說了「沒事」。

　　正好花苗的摩托車拋錨了，於是兩人便一起走路回家、不發一語。花苗看著貴樹的背影，她總是很好奇：為何兩人的距離明明那麼近，心卻離得那麼遠呢？「遠藤君雖然非常溫柔，但是他總是一直看著我的對面，對面的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。我對他所抱有的期望肯定是實現不了，即便如此，我對他，一定在明天，後天，以後的每一天，都是無可救藥的喜歡。」花苗總是看著貴樹，但貴樹的視線，卻總是看著遠方，因為青春期的他們無法放下一切去轟轟烈烈地談一場戀愛，這或許就是貴樹如此對待花苗的理由，他無法給予花苗愛情，不單單是因為無法放下一切之故，而是他對著童年的那一場似愛非愛的友誼，有著一定程度上的潔癖，所以他無法，這或許象徵著一種背叛，在潛意識當中，貴樹告訴自己不能那麼做、不能對花苗動情，所以他只能溫柔以報。

　　「不要對我這麼溫柔。」這時，花苗突然哭了。

　　不知花苗是否也隱隱瞞約查覺到了，雖然在這幾幕中除了「不要對我這麼溫柔」這句臺詞外，完全無一句對白，但在角色的心理描寫與其之下的內心話卻是像述盡千言萬語一般，這等內心戲描寫功力少有人能及。

　　就在此時，不遠處的火箭直衝藍天，挾帶著白煙及嘈雜的聲響，以驚人的速度劃破天際線，飛向不知處之地。兩人看著火箭發射時，開始為作品的〈太空人〉點題，或許花苗也在此時明白了吧？這樣下去的暗戀，就算說出了也不會有任何的結果，那她寧可就將這樣的心情放在心底。所以最後，花苗甚麼話也沒有對貴樹說，放棄了告白。但是，更人痛心的是花苗最後的獨白：

　　──「即便如此……我還是無法自拔地喜歡著遠野君。」於是花苗仍會繼續著這樣的思念、即使是沒有任何結果的思念……

　　〈太空人〉是整部電影中最令我惆悵的橋段，它無時無刻都像將我自己的人生重新審視一般，我們明明都只是小孩子罷了，卻又為何會衍生出如此複雜的感情呢？或許這個階層無法避免，這樣殘缺的戀愛我都均得經歷過，但當我們長大出社會了，這感情仍是無法忘懷的吧？當火箭升空的此刻，象徵的是我們的童年，童年的火箭飛上天邁向未來的同時，我們的童年結束了──就這樣，我們長大了。第二話〈太空人〉，對於正處於這段時期的我，反而是最能激起我共鳴的一話。

　　第三話〈秒速五厘米〉、跟作品同名的一話，點出了全劇最重要的地方。分別敘述貴樹與明里長大後的都市生活，他們以各自的方式生活著，國中分開後，兩人就像陌生人般沒有再聯繫。貴樹在大學畢業後，選擇一個人在東京工作，但不知為何，他的心好像被甚麼束縛了一樣，這一段已成為大人後的貴樹的獨白，描繪了他的心靈，而且相當寫實精彩：

　　「這幾年來，總之就是想著向前進，想要用手去觸及勾不到的東西，那具體指的是甚麼？那幾乎可謂是威脅般存在的回憶，連是從哪裡湧出的我也不太明白，我只是不停地工作著，等我意識到時，那每天逐漸失去彈性的心就只能一味地痛苦著。然後在某天早上，我意識到那曾如此真實殷切的回憶，已消失得乾乾淨淨，當我明白已到極限時，我辭職了。」

　　新海誠不愧是中央大學文學部國文系畢業的，那文字中所散發出的脫俗洗鍊，跟說不出的美感，很難想像這是一部動畫。當我在看這段時，我連續看了這段獨白三四遍，就連我這樣以文字寫評論的人，都無法寫出新海誠在那段獨白所寫出的高度，甚至令我拿出筆記本將這段話抄了下來，並當做範文一般地對待珍藏著。

　　〈秒速五厘米〉訴說了現實的殘酷。出了社會面臨職場、生活壓力的痛苦，以及在父母的壓力下，不得已只好出嫁。當我們長大的同時，還有辦法去履行當年的願景嗎？就在人生和命運的安排下，貴樹與明里同時走過幼時曾經揮別的平交道，並同時停下腳步。此時貴樹想著：「若現在我回頭的話，那個人也一定會回頭。」果不其然，貴樹回頭時，明里也剛好回了頭，但很不巧地，電車正好在這時駛過，硬生生地切斷了兩人的視線。

　　兩人在同一天做了同一個夢，夢中的他們仍是十三歲，一起在雪地並行走著，一起想著，「何時，才能再一起賞櫻花。」剛好《秒五》的主題曲「One More Time,One More Chance」在這幕後開始播放，歌詞剛好包含了《秒五》的精隨，是個很重要的元素，請一定要去看看。在歌曲播放的同時，畫面也閃過了好幾個回憶，包括當時貴樹和明里兩人在寫信時，每天不斷地去查看信箱有沒有信的畫面、花苗目送貴樹離開機場的畫面，還有好多關於貴術出社會後的畫面。

　　「啊，季節請不要變化。」的這句歌詞，可說是完全命中了我的淚點，搭配著故事的進行，兩者的完美搭配使得這句話的衝擊力達到登峰造極之境。是他們的運氣不夠好嗎？又或者要是他們在彼此的人生當中，學會去抓住一點甚麼的話，結果可能就不一樣了，但人生往往就是這樣吧？事情往往擦身而過。《秒五》所傳達的意義確實很獨特，必須背負著過去的回憶並繼續前進、必須學會「放手」。電車的交錯，也象徵著兩人的命運同時往了兩個不同的方向而去，當電車切斷兩人的視線時，這同時也代表著兩人的命運也完全被切斷了。於是童年回憶當中，最後貴樹終於在兩人錯身的平交道上領悟──回憶的十字路口只剩他還留在原地，對方早就已經離開了。

　　所以貴樹輕輕一笑，並瀟灑地轉身重新出發，繼續朝各自的未來前進。

　　儘管時間可能沖淡了兩人之間的關係，但當明里看到自己以前寫下的情書時，她還是會去回憶，並夢到了貴樹。兩人的擦肩而過，雖說往事已過、人事已非，但心中的記憶卻是無法抹滅的，我們只能學會放下，並努力向前邁進。我們面對著這抽絲剝繭的現實，雖然不願，可現實就是如此，因人生與命運的安排而感到無力感，進而在看到最後，湧現出來的不是悲傷的情緒，更多夾雜在其中的是「鬱悶」與「惋惜」。

　　我以自己的方式詮釋：《秒速五厘米》整部動畫所欲呈現的是「人生的縮影」，它將「人生的愛情」拆分為三，分別為「少男少女的純愛」、「情竇初開時複雜的愛」與「社會現實面下無法成全的愛」。〈櫻花抄〉是「少男少女的純愛」與「純情的山海盟誓」，在〈櫻花抄〉中，少男少女看似還不懂「愛」為何物，於是兩人輕易地便結下山海盟誓，但卻又因距離遙遠，使得愛情形成了一種桎梏、變成無法跨越的愛情，也同時傳達出「人生往往一瞬間」如此的價值觀；〈太空人〉則從「少男少女的戀愛」轉而述說「青春期的戀愛」，它述說當青春期情竇初開之時，我們在成長的過程中也漸漸懂得，愛情是複雜的，甚至自己本身也無法去駕馭自己的感情，表達出當愛情已漸漸複雜了起來時，主控權甚至已不在了自己的手中。當青少年時，我們便隱約瞭解到，愛情是無法強求的、愛情的結局並非一直是完美的，即使是沒有任何結果的思念，情人仍然會繼續思念，花苗是如此、貴樹同樣也是如此，愛終究無法自拔，所以就算是沒有結果的愛，還是會繼續愛著，這是「堅持」與「不放手」的愛情觀，但針對此種愛情觀，〈秒速五厘米〉給出了最終的答案。

　　若〈太空人〉教我們愛是「永恆不變」的、「無法放下」的，那麼〈秒速五厘米〉便是要我們學會「放下」，而很顯然地，新海誠本身最贊同這個愛情觀，因為它被拿來做了電影片名、以及一切故事的終結，所以它就是整部電影的最終答案。出社會後，在現實面的情況下，你還能持續當初那山海盟誓的愛嗎？〈秒速五厘米〉的回答是「不能」，所以它希望我們學會放下。這其中所傳達出的愛情觀是很悲觀的，所以才那麼地令人絕望、令人感到惆悵。〈秒速五厘米〉將社會現實面下男女之間的愛情赤裸裸地展現出來，現實往往不盡人意，縱然當年山海盟誓，愛得轟轟烈烈、死去活來，最後殊途同歸，還是得面對現實，所以人生縱不如意、愛情縱不完美，我們還是須得學會「放手」，就算你仍眷戀著從前的情感，但到最後人家都已經走了，只剩你還留在原地踏步、停駐不前，所以在人生的十字路口，你不如選擇放手，因為對方早就已經離開了，你唯有放手才有繼續踏出下一步並邁向未來的機會。此外，三篇短篇還有一共同點，即是三者皆化用高度的「象徵手法」，〈櫻花抄〉是「櫻花」、〈太空人〉是「火箭」、〈秒速五厘米〉是「火車」，三者各自也展現出了三個階段的其中一種愛情觀。

　　《秒速五厘米》，就是一個如此現實和沉重、富含高度意象的一個愛情故事。